寂寞的遊戲:酒店見習
◎許榮哲
 這一天,我們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提到酒店和袁哲生。
 陽明山上的土雞城裡,駱以軍夫婦作東請我們幾個年輕小輩吃飯。
 席間,張耀仁抖了一個關於風砂幫老大的故事。「那時候,我真的很想撩起那個乾巴巴一點都不像是出來混的歐吉桑的袖子說,喂,老兄你手臂上這條龍是真的還是假的……」
 伊格言爆了一個被朋友招待上酒店的故事。「那時候,我禮貌性地捧著小姐的乳房,像個閱人無數的行家告訴她,妳的乳形不錯。她挺胸晃了晃,然後自信滿滿地回答我說,這是我們家的遺傳……」
 這之間,始終安安靜靜地坐在駱以軍旁邊,酷似素顏的明星劉若英,在駱以軍小說裡不斷被「我」蹂躪的妻,始終淺淺地、包容地、理解地笑著,以至於我們完全不避諱男人話題裡的意氣逞強。
 聽著聽著,駱以軍突然感懷:「唉,如果老袁跟你們上過酒店就不會自殺了。」
 一陣沉默。
 駱的話,讓我恍惚想起袁哲生過世不久後,女友在電話那頭哽咽唸著袁哲生的小說〈父親的輪廓〉給我聽:


 這個世界上必定還有類似蒸籠那樣溫熱且快樂的角落……
 臨走前,父親對我說了一句話:「好好活下去,不一定要在意別人的話,人生有時候要走自己的路。」……
 我頓時熱淚盈眶,緊握雙手,叮囑自己永遠不可再有想死的念頭。


 「袁哲生背叛了年輕時的自己──」電話那頭,女友的聲音異常溫柔:「但我們都明白人生的難處,所以如果你以後也選擇了自殺,我會原諒你的。」
 陽明山上的土雞城裡,火始終燒著的鳳梨苦瓜雞湯噗噗冒著泡,熱氣把每個人的臉都扭曲了。
 土雞城外,五點多,天色已經全暗了。
 暗中,我打了一個冷顫,但嘴角仍帶著笑意,和大夥一樣。
 張耀仁:等等,我再補充一下。那個黑幫教父歐吉桑身上共刺了十條龍,人稱十海龍王……。
 伊格言:一直到剛剛我才知道(因為她剛才撥手機給我),那個胸形很漂亮的小姐一共動過七次隆乳手術,ABCDEFGH,不,八次,所以其他小姐都暗地裡叫她何嘉仁、長頸鹿……
 儘管我們都聽得出來,後頭那些補充、加強的東西根本就是小說了嘛,這兩個只去過一次酒店的傢伙,利用記憶裡壞掉的部分不斷漫生小說枝節,互相拚搏。但仍是聽得我們一個個喉頭躁鬱,心底直呼輸了,輸了,輸太多了。
 高翊峰:哪一天一起去酒店見習見習吧!
 好、好、好。那是一定要的啦。對啊,對啊,沒去過酒店跟人家寫什麼小說……說著說著,我們好像就真的統統去過酒店似的。
 「他媽的,如果老袁跟我們上過酒店就不會自殺了。」
 沒錯,老袁那個傻瓜。不如我們待會兒就出發吧,老駱你領隊。呵呵呵──,沒錯,老袁那個傻瓜。不如我們請《野葡葡》還是《聯合文學》出錢送我們去吧。好、好、好,小說寫久了,總要充一下電嘛。呵呵呵──,沒錯,老袁你就別再嘰嘰歪歪了,一起去酒店見習見習嘛,放輕鬆一點,人生的路還很長吶……
 大夥就這麼厚顏地笑著,淫蕩地笑著,像在恥笑一個沒種的朋友。
 然後不知道是誰突然插進這麼一句話:「嫂子,老駱每次都把妳醜化、鳥化,難道妳不生氣?」
 席間,始終溫婉笑著的駱妻,偏過頭去看著她的大個子丈夫,然後抿起嘴,帶著責備的寬容:「沒關係,我都有保留法律追訴權。」
 呵呵呵──,在全場桀桀的怪笑聲中,我卻一而再,再而三地聽見女友的聲音:「但我們都明白人生的難處,所以如果你以後也選擇了自殺,我會原諒你的。」
 老袁,你這個傻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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